高峰枫丨一千个哈姆雷特和一千个维吉尔

巅峰枫丨一千个哈姆雷特和一千个维吉尔

美国哲学家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 1803-1882）。

“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是坊间传播很广的一句话，属于不知不觉就学会反复，却又不知从何处学得的那类“无主”格言。这句话既然提到哈姆雷特，就有约莫来自英文天下。但将此句倒译成英文，掷入国际搜刮引擎，却发觉很多网站将其判为“一句出名的亚洲谚语”，乃至会直接定性为“一句中文格言”。鉴于中文网络上密布带着洋味儿的化名言、伪警句（“柏拉图说：不要暧昧，我必存亡相依”），以是有学者以为“一千个哈姆雷特”是国人炮制出的“盗窟版英谚”。

在2022年出书的《名言侦察》一书中，作者杨健教师对这句盛行语的泉源做了一番追踪，并检出了一条紧张线索。1957年8月出书的《哲学研讨》第4期，刊登了朱光潜（1897-1986）的名作《论美是客观和臆断的一致》。这是朱光潜对此前多少位学者对他有构造的学术围攻做出的回应。该文第三局部题为《我如今美学看法的分析》，谈到美有没有客观标准、审美差别性等成绩。朱光潜提到，审美兴趣的差别遭到不同生存办法、文明传统、民族和阶层，以及文明修养等多方面的影响。在此之后，便说：

就是同一年代，同一民族，并且同一阶层的人们关于同一文艺作品的看法也不成能完全一律。“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孟列德”，这句话不是没有内幕依据的。不仅云云，就是同一一局部关于同一文艺作品在不同的时分所了解到的广度和深度也不克不及完全一律，假如这一局部在学问和头脑上是在提高的话。这就是文艺兴趣上的差别性。（《哲学研讨》1957年第4期第31页）

这篇论文在1957年初次公布时，朱光潜写的人名是“哈孟列德”，这是他长时习气使用的译名。在《给青年的十二封信》（1929年第一版）等书中，他就用“莎士比亚的哈孟列德”这个说法，并注出英文（Hamlet）。《论美是客观和臆断的一致》这篇论文很快被收入一些论文集，好比朱光潜本人选编的《美学批驳论文集》（作家出书社，1958）、由《文艺报》编纂部编纂的《美学成绩讨论集（第三集）》（1959），都坚持了“哈孟列德”这个译名。朱光潜的著作在变革开放之后重新印行，新版屡屡将“哈孟列德”直接改成“哈姆雷特”。安徽教导出书社的《朱光潜全辑》第五卷中，编者就将这篇论文中的“一千个哈孟列德”径改为“一千个哈姆雷特”。如此的窜改，便利了译名的一致，但也含糊了这句格言最初问世时的原本相貌。

刊有朱光潜论文的《哲学研讨》杂志截图。

在朱光潜1957年的论文中，开始显现了“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说法，证实这句话一定创作于互联网诞生之前。朱光潜伏老一代学者中，尤精于东方文学、文艺学和美学，他的引用办法已体现这是一句安稳的成语，并非我们想象的乃是官方伶俐的结晶。杨健教师在《名言侦察》一书中持续追索，以为朱光潜引文的泉源约莫是苏联文艺批评家别林斯基（第151-153页）。但杨健教师引用的别林斯基的具体文句，意思虽相似，但具体表述中完全看不到“一千个哈姆雷特”等紧张的言语要素。以是，朱光潜所依据的，必有其他泉源。

我在东方文献中能检索到、与这句中式格言意思最接近，并且作者身份确定无疑的英文语句，出自美国哲学家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 1803-1882）。在他1841年出书的《漫笔第一集》（Essays: First Series）中，有一文题为《精力端正》（“Spiritual Laws”），谈到阅读息争释，有如下几句：

我们能看到或取得的，岂非不就是我们本人吗？你已察看到武艺高明的读者阅读维吉尔。好，那位作者对一千一局部来说就是一千本书（Well, that author is a thousand books to a thousand persons）。双手拿着书，竭尽倾力去读；我发觉的东西，你不会发觉。

爱默生这里提到，维吉尔对一千一局部来说就是一千本书。假如我对这句话稍作格言化处理，就会变成“一千一局部眼中有一千个维吉尔”。“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句中式格言，极有约莫是朱光潜依照爱默生这一句而制造，由于两句话的主要头脑、基本句式和言语细节（两次反复数字“一千”）都完全对应。

朱光潜与爱默生有何关联？王蔚密斯熟谙朱光潜著作，她报告我朱光潜恰幸而1957年也翻译了爱默生《论艺术》一文，刊登在《译文》1957年2月号。爱默生在《论艺术》中表达了一个看法，关于事先正被围攻的朱光潜来说，不啻为一个强上心的接济。爱默生说，我们必需本身携带美，不然就不克不及在天下里找到美。朱光潜伏译文后方，撰写了约1500字的“译跋文”，专程引用了这个看法，以为爱默生“一定了美是臆断与客观的一致，关于美仅在心的臆断唯心论和美仅在物的机器唯物论，都是很上心的改正”（安徽教导出书社《朱光潜全辑》第20卷，112页）。爱默生的看法与朱光潜同年出书的《论美是客观与臆断的一致》的中心意思完全一律，约莫朱光潜翻译这篇文章的缘故正在此。偶合的是，这篇《论艺术》与《精力端正》都收在爱默生《漫笔第一集》中。《论艺术》的译文与朱光潜美学论争的回应文章（也就是“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句的诞生地）都是1957年公布，都围绕艺术和美学的话题，并且都与爱默生有关。有来由信赖朱光潜伏1956或1957年会合阅读（或重读）了爱默生这本书。

爱默生在《精力端正》一文中提到，维吉尔对一千一局部来说就是一千本书。

爱默生在《漫笔第一集》中多次拿哈姆雷特举例，并且常常用到“一千”的说法。简便检索一下，单单《精力端正》一篇，除了外表引用的“一千一局部”“一千本书”之外，另有三处分散提到“一千件其他东西”“一千一局部”和“在一千个场合”。爱默生的名文《依自不依他》（“Self-Reliance”）也收录在这本书中，文中相反三次显现“一千”这个字。朱光潜伏1957年读这本文集时，茂密遭遇“一千个”的表述，想必会给他留下深入印象。

至此，“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桩案子约莫可以告破了。大抵推理历程如下。1957年2月，朱光潜翻译的爱默生《论艺术》一文刊登。在翻译历程中，他也同时在撰写《论美是客观与臆断的一致》这篇论文。朱光潜约莫特地阅读了，或重读了爱默生此会合的其他文章。在读到《精力端正》时，爱默生谈到维吉尔对一千个读者就意味着一千本书，这句话标明不同读者对同一著作会有判然不同的反响，约莫给朱光潜留下了深入印象。在同时期撰写的美学文章中，当开头讨论审美差别成绩时，朱光潜不觉想到刚刚读过的爱默生的表述。大概由于影象偏差，大概由于维吉尔不及莎士比亚那样众所周知，以是朱光潜用他更熟习的莎剧《哈孟列德》交换了维吉尔。由于原句出自爱默生，以是朱光潜使用了引号，表现此句自有出处。自此，中文天下里就诞生了这句名言。

1980年代之后，朱光潜的著作出了新版。事先的编纂对原文的旧译名举行了不甚专业的更新，于是“一千个哈孟列德”就变成愈加夺目标“一千个哈姆雷特”。之后，这句由美学各位误译的名言，开头风行简体中文天下。王蔚提出，1981年出书的《艺术概论》一书引用了此句。因此书是事先的高校讲义，读者浩繁，约莫是这句名言广为转达的紧张节点。别的，高尔泰在1982年出书的《论美》一书中也引用了这句话。这两本书或能代表文艺学和美学界开头转达这句名言的紧张窗口。以上就是现在我能推导出的从“一千个维吉尔”，到“一千个哈孟列德”，终极变成“一千个哈姆雷特”的大抵历程。

朱光潜伏1957年以误译的办法创造了这句格言，本意是要重申差他人在审美兴趣方面的明显差别，也就是底下这句西谚所说的意思：一局部的层次和偏好真实不必争论（De gustibus non est disputandum）。但在当下的中文天下中，这句格言的引用已众多成灾，并且溢出了朱光潜所论的美学范围，扩张到了更宽广的文本解读和文学批评范畴。我发觉，最爱绝不犹豫地念诵“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人，约莫率是兜售那些怪诞、随意、不靠谱解读的读者。这句话已变成不卖力任的读者和拙劣的批评家为本人挣脱的托词，已变成哑口无言的信号。对“一千个哈姆雷特”的滥用，实践上是声称统统解读都没有不同，统统解读都天然合法。此亦一好坏，彼亦一好坏，我的解读再离谱，你也没有权益来评判我，而你的解读再公道，我也有权益去唾弃你。最初，这一千个哈姆雷特势必会招致一种解读的虚伪民主，一种有悖常理、病态的同等主义。这相对是朱光潜教师当年不曾意料的情形。

（王蔚密斯提供了有关朱光潜著作的多种材料，谨致谢忱。）

巅峰枫

责编 刘小磊